清晨浅白的薄雾还未褪去,墙角的草叶上仍凝结着露珠,繁华的上海滩依旧在安恬地酣睡。此时,那幽深寂静的深长弄堂里,响起了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清脆回音。抬眼望去,一位妙龄女郎正迎面走来:白皙的脸庞上,一双大眼睛如一泓清泉般澄澈迷人,小巧玲珑的鼻翼下,是红润可意的樱桃小嘴,微微抿起,露出一抹羞涩纯真的笑靥。她新式的卷发自然齐肩,靓丽中散发着成熟的风韵,配上一身淡粉色的碎花旗袍,一方白底的紫罗兰绣花手绢——如诗如画,如痴如梦。
这是十九岁时的王琦瑶,绚烂娇艳,青春怒放,回眸一笑百媚生。然而,“自古红颜多薄命,独留青冢向黄昏”,她,一个出身卑微却心高气傲的女人,一生却经历了兵荒马乱,积贫交困,文革动荡,承受了诸多的痛苦、绝望、凄凉和无可奈何。人心如扇面,时间如流沙,抓不住,留不下,大梦初醒之时,早已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读完全书,我常常在思索:“王琦瑶兼备美貌和聪颖,为何最后会落得如此残忍的结局?”说是残忍——被入室抢劫的小偷谋杀——倒不如说是一种解脱。除了物质的拮据,精神的十字架更让她痛不欲生,心如死灰:四十年间,王琦瑶先后失去了军政要员张秉良、富商独子康明逊、儒雅绅士程先生,还有善良、稚气而充满活力的体育老师老克腊。他们都真心爱过她,曾与她携手共织那一网斑斓的梦,却又都不约而同地匆匆离去,只留下决绝的背影,或是飞机失事,或是家庭阻挠,或是今非昔比,或是岁月的厚障壁……王琦瑶生平最爱听民国歌手周旋的《四季歌》,开篇第一句便是“春季来到绿满窗,姑娘窗下绣鸳鸯;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歌声哀怨悲凉,仿佛是对她一生坎坷经历的预言和叹息。
王琦瑶的悲剧不仅是她个人的,也是时代的。她从昔日声名鹊起的“上海小姐”,历经几重波折,在新中国成立后,做了一个安分守己的老弄堂里的住户。摒弃了那些花团锦簇,珠光璀璨和锦衣玉食,每天按部就班地买菜、做饭、织毛衣、洗衣服、晒被单,零零碎碎、锅碗瓢盆中仿佛早已忘却了昔日的荣光。然而,她的灵魂、她的心却依旧在死去的旧时代里徘徊游荡:她对房间家居的布置,对穿着服饰的考究,对派对舞会的热情,对菜肴烹饪的挑剔和精湛……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她迷惘地端详着周遭陌生的一切,几十年如一日地,只愿在忙碌中麻痹神经——因新环境的粗鲁、简易、艳俗令她实在不忍直视。在这世上,身份、阶级、地位、权势是王琦瑶无法决定的,她便分外珍惜在情感上仅有的一点放荡和自由。可是,旧时代的阴霾,笼罩在她的心头久久不散,早已透不进一丝阳光的温暖,她的悲剧接踵而至,无声无息却又痛彻心扉。
王琦瑶死了,带走了纠缠她一生的荣耀和失意,热烈和孤寂,短暂的快乐和绵长的绝望。风夹杂着冷雨,掠过那映着绚丽花朵的窗帘。阴沉沉的天空下,对窗人家的夹竹桃正灿若云霞,红艳得触目惊心,仿佛在哀哀地吟唱一曲挽歌——为那旧人、旧事、旧情,为那注定忘却的纪念,为那在岁月的冲刷下,黯然消逝的一切……
“嘿,王琦瑶,我带来了咱俩前天在照相馆的小照。”恍惚间,时光倒流,仿佛再一次回到了四十年前,上海的老弄堂口。学生时代的小姐妹吴佩珍,正挽着王琦瑶的胳膊,在欢快地询问:“从实招来,昨晚又读了什么书?”“翻了翻雪莱和济慈的诗,写了摘录笔记。嗯,今晚一起去看费雯丽的电影,怎么样?”王琦瑶偏过头,两人牵起嘴角,相视一笑。
蓦然回首,在悠悠岁月的打磨下,弄堂口那清脆无忧的笑声,若即若离,邻近又渺远。它过滤去了一切世事无常,人情冷暖,沧桑变幻,永远温馨美好,沁人心脾——仿佛那凄美的、朦胧的梦里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