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莫言的《马语》中,那匹老骒马因过往受辱,而“决定再也不睁开我的眼睛”,在数十年里以眼盲的姿态生存。深究这一选择,不仅能见其自身的主动与决绝,更能揭示一个深刻的存在性悖论:个体为反抗异化而作出的绝对抉择,如何可能反过来导致其新的生存困境。
莫言写作的特点之一在于浓厚的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笔下的动物常具备自我意识与言说能力,其代表作《生死疲劳》中主人公轮回为畜,却以人眼观察人世,便是明证。因此,将文中的老骒马视为一个独立个体,进而剖析其思想行为,是完全恰当的。
老骒马曾在野战军中服役,身上烙印着编号“Z99”,它对自己的主人——“英武的军官”产生了深厚的情感。在它的幻想中,他是它的伯乐,双方是生死与共的亲密战友,彼此之间存在一种平等主体间互相信任、忠诚的关系,而它透过这种关系,确认自身的主体价值与存在意义。
然而,当军官让一个“散发着刺鼻脂粉气息的女人”骑上它的背时,它被当作一种娱乐消遣的工具,不仅尊严被轻贱,其主体性也被物化了,它原有的存在感、价值感瞬间消散。而军官愤恨的鞭打,则证明在他眼中,它始终只是一个可被任意使用的工具,并没有正视它的存在。“你这匹瞎马!”这一辱骂,更是一种将其物化的冷漠凝视,夺走它的主体性。“他人即地狱。”这种来自所信之人的否定,足以摧毁个体赖以生存的价值感。
所以,它“决定再也不睁开我的眼睛”,这一选择有多重涵义:它首先是一种强烈的道德抗议,拒绝继续看这个背叛了忠诚关系的世界;进而,它是一种存在主义式的主动抉择,外界企图剥夺它的主体性,而它通过放弃视觉,夺回了对自身生存状态的决定权,从被动受害的客体,转变为具有自我意识的主体。
老骒马退役后,它在生产队继续以“力大无穷、任劳任怨”而闻名,这意味着它始终未能摆脱“工具”的桎梏。并且,它为了彻底贯彻这种对抗与隔绝,拒绝了任何建立新型关系的可能。所以,无论是战场冲锋还是田间劳作,它的价值始终是外界依据其能力而定的,受困于工具的牢笼之中,被定义、被规训使得其主体性无法得到舒展。
文中的“我”自幼将它引以为傲,总是爱抚它,对其充满好奇,但马始终“一声不吭”,“一动也不动”,以沉默回绝一切。这虽然保持了其抗争的姿态,贯彻了对外界的隔绝,却也同时断绝了温暖的交流与理解的可能,使它永远耽于过去、远离了幸福的可能。
老骒马选择的悖论在结尾显现。当“我”惊呼“原来你是装瞎”时,马却回应道:“不,我瞎了……”并“掉转身,向着那漫漫无尽的黑暗的道路,义无反顾地走去”。这也充分说明,长期对眼盲的扮演已重塑了它的存在。最初作为手段和选择的“不看”,经过数十年时间,已内化为其自身无法更改的生命本真状态。它为反抗外界而作出的选择,却为自己构筑了一个同样封闭内部世界。所以,对外在的激烈抗争,有时却以另一种形式完成了对自我的异化。而个体为保存内心净土而筑起的高墙,最终成了囚禁自我的最坚固的藩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