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五年的某个残灯如豆的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坐在小船里,再次经过我所熟悉的山阴道。日光闪烁,迷离洸洋。乌桕、新禾、天、云…一切的景物都倒映在托着我潺潺流淌的澄碧的小河里。强风吹来,不知何处的野花如同红雨一般纷乱飘落,湿湿的落在我的脸上。水鸟遥遥地与小船上的我隔空相望,它一面凝着夜蓝色的尾翅,一面沸出白濛濛的热雾,使我眼前的景色越来越模糊。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可是在这梦里,我看见了很美的景象,这里我所经过的一切,都美得遗世独立、美得光华夺目,叫我不敢相信。
一轮红日冷凝在不近不远的空中,血水滴淌般从白云处透出来,一种很细很尖利的声音浮动在空气里,像看不见的细针。从西边出来的风越发猛烈,呼呼声轰隆在耳边,掺杂灰色的低语。听不见,听不清。小溪的水滚动着,以一种异常的涌动速度,金色的塔和赤色的班红花的影子重重叠叠着,映照在眼瞳,如同新鲜剥下的血肉一样泠泠闪动,我感觉我忘了些什么,我拼命回忆着。
我感觉我的梦快要崩塌了,秒与时的界限随着水面波澜被涤荡得一点不剩。我尝试用双手数数,我看不清我的手指。我的迷惘和声音一同罩在头脑里,像呼吸在不透气的气球里,冷冷的水面沉默呼吸,静静起伏着,以无所谓的残酷来践行着见证。
我终于想起来了。
我想起了飘摇的山河、破碎的乡村、炮火连天的战争、腐朽无能的军阀政府;我还看见了万万千千受苦受难、漂泊无定的人民、看到这个正生着病的麻木灰败的社会,看见侵略者掠夺财富时狰狞的笑容…我终于明白过来,我看见的山阴道是一个美好却虚幻、理想却飘渺的梦中世界,而我所处的真实世界,正是一个新旧撕裂,战乱频频的昏沉如夜的时代!
我终于睁开了我的眼!
我抓过我的笔,试图写下我灵魂中的愤怒与呐喊。笔越来越快,那些在黑暗中睁眼看见的东西,都从笔尖逃出来了:吃人的礼教戴着仁义道德的冠冕,麻木的看客长着熟悉的脸孔,千年铁屋的墙壁上刻满了“从来如此”的符咒……我写着,我如烈火一样的燃烧,我怒斥一切黑暗,我呼喊一切光明。
人人都惧怕这长夜,我便以笔为刃,将它击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