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有亮透,青灰色的光懒懒地爬过窗棂,我躺在床上,听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这雨下了一夜,到如今还没有停歇的意思。
我是在沅水边长大的。小时候,常看见船夫们赤着膊,古铜色的脊背上淌着汗珠和水珠,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江水。他们撑船的样子很特别,竹篙下水时轻巧得像一片羽毛,提起时却带着千钧重量。
“细伢子,发什么呆?”常爷爷总是这样叫我。他是渡口最老的船夫,脸上的皱纹像极了被江水冲刷出来的沟壑。我那时不过十二三岁,常蹲在渡口看船。常爷爷的渡船最旧,船帮上的漆皮剥落得厉害,露出木头的本色来。可是坐他船的人却最多,因为他撑船最稳当,从来不急不躁。
“常爷爷,您撑了多少年船了?”有一次我问他。
老人眯着眼睛笑,露出几颗顽强的黄牙:“年头记不清喽,只记得这江水涨了又落,落了又涨,总是不肯安分。”
后来我离家求学,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却总想起常爷爷的话。生命何尝不是这般?不肯安分,总要流动。
十八岁那年夏天,我回到故乡。渡口还是老样子,只是常爷爷的船更旧了,他的人也更老了。他认得出我,虽然我已经比离家时高了一个头。
“细伢子长大了。”他拍着我的肩膀,手劲还是那样大。
那天下午,我帮他撑船。竹篙比想象中沉得多,插入水中时,我能感觉到江水的阻力,提起时又要同水的吸力较劲。不过一个来回,我的掌心已经磨得通红。
常爷爷也不指点,只眯着眼笑看我笨拙的样子。待到夕阳西下,渡口只剩我们二人时,他才开口:“水这东西,最是有意思。你硬它更硬,你软它便欺你。要想顺当地行船,得晓得借它的力。”我那时正为前程迷茫,听了这话,忽然觉得不只是说撑船。
“常爷爷,您说人这一生,究竟该往哪里去?”
老人望着江面,水面上跳动着夕阳的金光。“去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走。你看这江水,它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吗?不过是往前流罢了。流着流着,自然就到了该去的地方。”
第二年,常爷爷死了。听说是睡梦中去的,很安详。他的儿子接手了渡船,那是个中年汉子,撑船的架势和他父亲一模一样。
我又离开了家乡,在城市中奔波。有时在人群中感到孤独,有时在深夜里莫名惊醒,有时为得失忧喜。但每至此时,我便想起常爷爷的话,想起那永不回头的江水。
去年回乡,我发现常爷爷的孙子也在撑船了。那孩子不过十六七岁,撑船的姿势却已然有了祖辈的影子。夕阳照在他年轻的脸上,镀上一层金光。
“还记得我吗?”我问他。
少年咧嘴一笑,露出和常爷爷一般无二的黄牙:“记得,您就是那个问我爷爷人生该往哪里去的读书人。”
我也笑了。渡船在江心微微摇晃,水声潺潺,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生命原来就是这样流动着的。不为谁停留,不问为什么,只是向前流去。而在流淌的过程中,它已经滋养了两岸的生命,映照过天上的云月,完成了自己。
下船时,少年忽然叫住我:“先生,我爷爷说过,您要是再来,就告诉您一句话——水不问为什么流,人也不必问为什么活。流着流着,就明白了。”
我站在渡口,看那少年撑船远去。竹篙起落处,溅起的水花在夕阳下闪闪发光,像是碎金一般。
美得很,这流动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