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在山河与时间的隘口
文学院来源: 作者:许颖审核人:点击:发布时间:2025-11-02

      这时节,总有些什么在悄然迁徙。不是候鸟,不是流云,是光本身。夏日的光是泼洒的,汪洋恣肆的,带着一股少年人的不管不顾;而此刻,它变得稀薄、澄澈,斜斜地照过来,像一位阅尽沧桑的老者,目光里含着一种清亮的、却不刺人的审察。你知道,是重阳了。这节气,不似清明带着湿漉漉的哀恻,也不似中秋满是团圞的丰腴,它只是静静地来,像一道无声的谕示,立在秋的深处,邀你往高处去,与自己的年华对质。

      于是,我便走向那座城郊的、无名的山。石阶是旧的,边缘被无数足迹磨得圆润,生出青郁郁的苔痕。落叶是新的,层层叠叠,铺成一条绵软而有些萧索的路。脚踏上去,那细碎的声响,不像是破坏,倒像是一种应答,是对这山、这秋日最轻的叩问。风从林木的缝隙间穿过,带着松针与枯草混合的、微苦的香气。这风,是凉的,却不寒,像一匹在清泉里洗过的素绢,拂过你的面颊,让你因尘世琐务而昏沉的头脑,为之一醒。

      登山的过程,是一种缓慢的剥离。市声、人语、那些纠缠于心头的得失与焦虑,都像卸下的重负,一层层遗落在身后的山径上。身子是愈来愈轻了,心却仿佛愈来愈沉,沉向一个更为古老、更为安宁的所在。半山有亭,翼然如鸟。倚栏回望,整座城郭便摊开在脚下,在淡淡的秋霭里,像一盘布局散漫的棋。那些曾困住我的屋宇、街巷,此刻看来,竟如玩具一般,失却了它们平日逼人的实在。这或许便是登临的初义——以一种物理的升高,换取一种心灵的疏离。

      及至峰顶,寻一块平坦的巨岩坐下。四望空阔,天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蓝,高远得令人心生敬畏。远处的河流,如一条失了光的银带,静静地卧在大地的褶皱里。此刻,方才真切地体会到古人所谓乾坤一望中的意境。然而,这浩渺的天地,并不给人以飞扬的激情,反倒催生一种深沉的寂静。自己仿佛成了一棵秋天的树,枝叶落尽,所有的欢欣与悲戚都已沉淀下去,只剩下瘦硬的枝干,直挺挺地、无言地指向苍穹。

      这便是中年的心境了么?少年时的登高,总怀着欲上青天揽明月的豪情;而今,却只想在这无人的高处,静静地坐一会儿,与这无言的天地共饮一份孤独。那遍插茱萸少一人的慨叹,此刻品来,也有了别样的滋味。那的,或许不只是一个具体的亲友,更是往日那个轻狂的、以为拥有全世界的自己。生命行至半途,前路与归途一般的漫长,我们拥有了许多,却也遗落了许多。这遗落,便成了这秋日里,一抹无法与人言说的、淡淡的茱萸的辛香。

      下得山来,不觉便踱向城西的花市。重阳的菊,是另一场盛会。它们不像牡丹那般雍容逼人,也不似玫瑰那般冶艳多情。它们的美,是卷曲的,内向的,像无数沉思的灵魂,将心事一层层包裹起来,只在最边缘,透出一点倔强的金黄或素白。我俯下身,细看一盆名为十丈珠帘的绿菊,它的花瓣如流苏般垂落,带着一种清冷的、不食人间烟火的逸气。忽然便想起陶渊明来,他采菊东篱下时,所见的,恐怕不只是花,而是这繁霜冷露中,一种不肯凋敝的、精神的姿态。

      卖花的老人坐在小凳上,眯着眼,并不招揽生意,仿佛他的存在,也只是这秋景的一部分。我买了两盆,抱在怀里,那沉甸甸的、饱满的凉意,从指尖一直传到心里。这菊,便是从山野带回的信物了,是一个关于坚守与澹泊的、无言的提醒。

      暮色四合时,我已回到书斋。将菊安置在窗下,它们静静地,与几架旧书为伴。我没有饮酒,只沏了一盏清茶。窗外的天光正一点点地暗下去,由蟹青变为鸦青,最后融为一片沉沉的墨蓝。远处,有零星的、早亮的灯火,像浮在时间之河上的渔火。

      这个重阳,便如此过去了。没有喧哗的宴会,没有刻意的感伤。只是在山河与时间的隘口,我做了一次短暂的盘桓。带回来的,不是答案,而是一片更为广阔的宁静。生命大抵便是如此,在一次次登临与返回之间,我们学会了与失去和解,与孤独共处,并在那看似萧瑟的秋光里,辨认出生命内部,那不曾熄灭的、温存的火焰。这火焰,便是我们自己的、小小的、不落的太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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