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淮安城市,但凡有点烟火气的街头小巷,方圆一公里之内必能看到活鱼锅贴的招牌。邻着街面的门店,小区里的摊点,城乡接合部狭窄逼仄的“握手楼”之间,大商场餐饮层的商铺,都会飘出那种浓油赤酱、粗野霸道的香味。好似一种心照不宣的约定私下达成,活鱼锅贴就在城市的各处夹缝中野蛮疯长起来。
简单朴实的铁锅,掀开盖子后热气扑鼻,鱼和饼子紧紧靠在一起,面饼沾着鱼鲜,鱼儿带着饼香,烟火气息扑面而来,这是当地渔民家的独有味道。
我格外钟情于这种一锅大炖,汤浓鱼肉烂,锅塌在一旁显得格外诱人,将锅塌夹到碗里,浇一勺鱼汤,吸饱汤汁的锅塌激发出碳水固有的香味,唇齿间带着谷物的韧性,轻易就能安慰一个市井间疲惫的灵魂。
一种食物概念的建立与它给人留下的第一印象密切相关。一样的食材,今昔意义上的不统一会造成现实与记忆的落差,落差中失却的部分则会构成一种别样的诱惑:记忆的诱惑——于是人们总是执着于曾经,执着于失落,执着于回忆的不可复得。诱惑是深深植入骨髓的,它于暗处悄然滋生,一但爆发,便将沉湎于记忆的人一把推醒。
我的味蕾对活鱼锅贴最初的记忆来自外公。小时候每逢过年,外公都会在年夜饭上端出一份活鱼锅贴。与外面店家卖的不同,外公做的活鱼锅贴,锅塌和鱼肉是肉眼可见的扎实。鱼肉被炖得酥烂爽滑,入口即化,那种能在上颚盘旋几日的香气令桌上的七盆八盏瞬间失色——是的,我对活鱼锅贴的印象一直停留在这个画面,以为活鱼锅贴就是这样,直到后来离开家,时值活鱼锅贴遍地开花地流行起来,才发现原来现在普遍意义上的活鱼锅贴,其做法已很少"一锅熟"了。大多是将"锅贴"、"活鱼"分锅做。"锅贴"也不是贴在锅上,而是在锅边摊成"簿饼"。讲究的再在面里 放上芝麻、萝卜丝,或改用玉米面、高粱面等做成不同品味的"锅贴"。而也正是从那一年开始,外公不再做他的活鱼锅贴,至此活鱼锅贴的印象在我的记忆中被改写,像是经典小说的荒诞续篇。
外公康健的时候总系一条深蓝色的粗布围裙,站在狭窄的灶台前面,手里的锅铲用隔热胶布缠了几圈。灶台一侧伸出细长的台面,排队一般堆满了过年的各种吃食,鲜香扎实的捆蹄,炸得酥脆的萝卜丸子,卤好的牛肉和松花蛋拼成一盘,他被一圈食物围在中央,饱满朴实得像一个传统的春节。年夜饭总是外公主厨,大人们忙进忙出,我陪弟弟妹妹们坐在客厅看不断重播的央视春晚,在不绝于耳的嘈杂声中拣茶撒麻花吃,满心欢喜地等着开席。活鱼锅贴是压轴的一道菜,端上桌后你就会感到有说不完道不尽的生活韵味。即使宴席已尽尾声,你的情趣会依然如初。
之后的年饭多是母亲和我主厨,初二一早匆匆忙忙地赶到外公家,拎起锅铲匆匆忙忙炒几个菜,又从外面买来熟牛肉和腌制好的鸡鸭,很快拼出一桌的饭。外公在客厅坐着,电视里重播着各台的春晚,他问我宿舍什么环境,食堂饭菜如何,我和他说都还算好,外面店家也有活鱼锅贴卖,只是跟家里做的不太一样。他没再说话,很缓慢地站起来,在屋里走上一会儿,又很缓慢地坐下,我们都沉默不语,只是埋头吃得认真。
淮安的冬天总是干枯而萧瑟,偶有一两场雪点缀几日,也迅速地败为街边腐烂的泥。他不能再挥动锅铲,很少走动,只是在我回家时用浑浊的眼睛看着我,问我在外边咋样。从活鱼锅贴在年夜饭上消失开始,我们模模糊糊都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在交付他的活力之前,先交付了他的围裙和锅铲。人总在落差中失望,但我庆幸我还是记得他挥动锅铲时神采奕奕的眉。觥筹交错之间,“寿比南山不老松”仅是一句苍白无力的虚言。
“记忆的本质是一种异己力量,它像一个残酷的诱惑者,为你提供现实中某种企望不可实现的证明。”外公做的活鱼锅贴不可替代。我安静地把菜谱合上,任它在回忆中盘旋。如今的年夜饭已经由我主厨。迎着外公期待的目光,手底的动作愈加利索。忽而想起小时外公教我念的两句词。这两句词是苏轼中秋所作,与这过年的氛围似乎有些文不对题——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