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是自由的,而文学是为了自由的性灵而生的。所以,夏天让文学痴迷了几千年。历史轮回,在不同的世代中,写着夏的人不停流转,可夏天仍是夏天。
那么,让我来认一认,你是哪一年的夏?是“七月流火”那年的夏,听见了无数受苦的劳作者的低吟;是“滔滔孟夏”那年的夏,看见了那位诗人流着泪沉江而去;还是“江南可采莲”那年的夏,捕捉到了江南水上的短暂欢愉?谁人能知晓你究竟走过多少个时代?这人世间的一切悲欢离合,你一定已经看得太多太多。
可是你仍忠心而恒久地来了又去,往前看一万年,往后看一万年,都还只是你极为短暂的部分。为你写下的乐赋歌行,诗词文章,都不过是你无边身影的一个微小轮廓。可人类就是这样,虽只见过你寥寥几十面,就已经被你带来的那些摇红荷影、知了蛙鸣、荔枝杨梅给迷的不知西东。此恨绵绵,只恨不能将你永远留在梦中,好免去你这一年年的骤雨无常,免去你这一年年的飞逐春光。“只消山光水中,无事过这一夏。”我的夏天有限,而你本身无穷。那么,在有限的生命里,在我有限的夏天里,请别让我如飞絮一般飘零。
不过,你一定不会理会人世的这些感物伤时。毕竟你是超然物外的,是不可以被定义的,无论是天光云影,还是骤雨初歇,都不能够代表你。你无意于受人歌颂,只管成为最自由、最难以忘怀的存在。
我想象你曾经这么见证一首首诗的诞生。虽然你没有肉身,但魂灵横亘古今,恒常悠游。
你躲在日暮的溪亭里,轻嗅着亭中残留的酒气,忽然听见暗香浮沉的藕花深处传来一声惊呼。你寻声望去,未曾见到易安居士的踪影,只看见了惊起的一滩鸥鹭。你漫步于西子湖畔,这时黑云翻滚如同打翻的墨砚与远山纠缠,你一眼便看见苏东坡那只小船,在心中跟着他念道“白雨跳珠乱入船”。你似乎也陷入思索。你又来到烟雨迷蒙的江南,这里乌篷摇曳、粉墙黛瓦,的确是好一个水墨江南。你寻着无数诗人游子的脚步,真的看见了这里“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看见了这里三十六处荷塘人迹罕至,流水为佩风作裳,无数荷花,无尽婀娜。而这时不远处的竹林沙沙作响,你方知浣女归来;莲叶倏然摇动,你方见渔舟穿行。你惊叹着、聆赏着,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处在你身影的笼罩之下。你忘却了你就是夏,揽臂欲拥一切世间之美入怀。
可你体内的时间还在继续流淌,你不得不继续往前行走。你稍显得落寞,你感到自己即将变成无所有的存在。你路过一处临水的船坞,竟然听见里面幽幽传来一句“留得枯荷听雨声”,你把这一句念了又念,觉得它是这般的哀凄沉绵、意在言外。当你来到后世,听见文学史上另一个著名的灵魂的那句“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可唯独有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你感觉到自己的心好像也跟着动了一下,这让你讶异于你终竟然学会为了一首诗、一阙词而感动。
这时候你好像不忍心走了。可萧瑟的秋紧随其后,将你催促得紧。你明白这人间有四季是造物主早已为这世界定下的命运,你明白你无法改变你身为夏、身为这世间循环之一的命运,一如人类也无法对自己的命运说不。
那么,你也会为了人类的命运叹息吗?和你的永久来去、无穷无尽比起来,我们的生命只如同一场骤雨,转瞬即逝。一切漂浮,顺江流去,最终无声无息。你在世间已经不知道流转了多少年,没有任何一个人有勇气说会见到你的终结。有限的生命,无尽的夏天,这才是叫人无限哀思的缘故。也正因为此,千百年以来的人们才不断的书写,企图用文学让自己的生命留在无尽的夏天里,成为某种意义上的永恒。夏流转,身虽灭,诗不死。
是啊,夏流转,身虽灭,诗不死!金风酝酿里,你终于满意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