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望去,尽是黄沙漫天,荒漠戈壁,断壁残垣。揉了揉被沙袭得睁不开的双眼,铁马风铃响过,在惊讶之际,我发现自己身处敦煌莫高窟。
轻踏滚滚流沙,寻觅历史旧事。恍然间,我好像看见了那位先生。他身穿洋装西服,深灰色的,笔直无折皱。脚下是一双被沙半掩的黑色牛皮鞋,气质非凡。先生手中拎着一个棕褐色的皮箱,仰视着千洞万窟,神采奕奕,焕发光芒。我向他走近,再走近,他的身影不再淡泊,像是拨开了沙帐一样,愈发真实可触。我上前,与先生搭话。
得知,先生姓常,名书鸿。感叹,先生谈吐卓然不群,凝望,先生的脊背敦实刚毅。谈笑间,常先生忽地顿了一下,他温柔地抚摸着洞窟外的壁龛,似有心事萦绕心头,说:“我自法留学归来,只因在画册上多看了一眼她——莫高窟的壁画。家有贤妻芝秀,在这国难未靖、兵荒马乱之际,我变卖家产,背井离乡来到敦煌,建立了第一所敦煌莫高窟壁画保护研究所,心中自是万分无奈和不舍。当踏上绿皮火车的那一刻,对家人之思念与对敦煌之向往在我脑海中交织,我不知道这样做的结果如何,但我知道莫高窟在呼唤我,我常常听到。”常先生深知,敦煌莫高窟同万丈将倾之大厦,湮灭只在须臾,况有洋人偷窃,保护莫高窟迫在眉睫。
故常先生他来了,来到了这杳无人烟的不毛之地,来到这一眼望去除莫高窟以外都是黄沙的西北一隅。常先生他来了,蹒跚于流沙之中,徘徊在壁画之间,一腔热血,埋头伏案。
我紧随他的脚步,进入一间土坯房。常先生介绍这是他工作的地方。环顾四周,除一张土坑,几块画板和几支画笔 ,一盏煤油灯,一把木椅,室内别无他物,常先生乐观地笑了,招呼我坐下,倒了一杯水给我,水中沉了些许沙。见我略有迟疑,他轻笑:“这里就是这样,一眼望去,到处都是沙,水中有沙,鞋中有沙,指甲缝里也都是沙。现在,我都习惯了。”语毕,他拿起了一支笔刷,一边临摹手中的照片,一边低语:“敦煌,它不同于流水诗意的江南,飞沙走石,干燥无泽,但石窟壁画正是得益于这种干燥的环境,才能经久不衰,延续千年。所以如此想来,风沙也似乎称得上可爱了。”我端详着常先生那只微微蜷握的右手,手背的肌理经风沙打磨变得深浅不一,泾渭分明。青筋,像是长江流经山谷,在幽深壑壁间迸发着激荡的湍流。细品常先生画作,飞天姿态炯娜,佛像面容祥和,恰似刚从石窟岩壁上扣下来的,犹有千年风韵。常先生表示,自己只是一介画家,保护壁画别无他法,用全部的积蓄成立敦煌壁画保护研究所,再把莫高窟壁画临摹下来。有多少壁画,他就临摹多少,没日没夜地待在洞窟中,久而久之,各式壁画的图像能在他脑海中完整重现了。
一眼望去,皆是苍树矗立。一排排胡杨随铁马风铃的回响于风中摇曳生姿。最高的那一棵便是常先生到莫高窟不久之后种下的,现已亭亭如盖。常先生为了种树方便,也早就不穿那套西服,而是穿着一短端褂、一双老布鞋,种下了一棵又一棵树。保护莫高窟就要治沙,治沙就要种树,防护林日益壮大,常先生也终于化成了林中的一颗无形的树。
一眼望去,现代化的建筑坐落身前,看馆名原来是“敦煌数字文化博物馆VR虚拟全景展厅”,展厅不远处仍是莫高窟,亦如当年一般雄奇瑰丽,又在几代“敦煌守护人”的悉心照料下焕发新的活力。进人展厅,现代化的数字全息画卷从荧幕中走出,馆内正中央陈列着常先生的画作。画作前伫立了一位斑白发色的老者,得知正是现敦煌研究院的荣誉院长——樊锦诗奶奶,这数字文化博物馆就是她主张建立的。凝视着樊锦诗奶奶坚毅刚劲的脊背,我似乎又看到了常先生。
一眼望去,铁马风铃仍在回响,常先生仍在莫高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