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曾在将醒的未竟之梦中脱口而出一些或仓皇、或惊惶的语句。正如"我"也分不清下的是梦里的雪还是心里的雪。太过于模糊的梦境会因了一场雪而过分清晰。于是我想,雪或许是现实与梦境媾和的产物,现实是混沌的内核,梦境是雪白的棱羽,就像人的皮囊是坠地的负累,但灵魂却是轻盈而又丰饶的云,托举着我们看见每一夜的雪———都是醉梦又缀梦的每一场归港的现实。
但实际上,我们很难向他人真切描述一场梦或一场雪。夜里的一切都是和隐私有关,更何况那些自我映射的静谧之物,并非每个人都愿意尝试接住自己的雪。于是那雪只能孤惘地白着,自顾自地随岁月淹没每一个黑夜。
雪从重重积云中飘落,云是灰的,但雪是白的。我说,墓是不是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在风雨与记忆之中磨损,风雨是晦暗的,记忆是残缺的,但墓是永恒的。就像净化了一个人从身躯到灵魂的罪与善。雪和墓惯于湮没与遗忘。
都见证过天地万物,前者是缠绵,后者是站立。它们什么都知道,雪被镌刻,精致而又寂寞的产物;墓被切割,简朴而同样寂寞的产物,目送我们走过身侧,走过流车,走过来去匆匆的一生又一生。它们本没有内里,一切都由我们来赋予。我们堆起雪人,雕成像,砌成堡,惊醒了雪,惊醒了寂寞;我们凿出石块,切成碑,立成墓,惊醒了大地,惊醒了故人。或许我们给了它们寂寞,但也或许是它们担走了未曾邂逅之前我们独自捱过的每一个冬天的寂寞。
岁月,流年。雪一般,水一般,湮没,冲刷,掩理。直到无人记起,无人在意。
我们记忆的雪每一年下得都不尽相同,总有不同的人、景、事构成这一场雪的背景,而随着年岁不同,留在身边的人、景、物也都成熟或苍老,同行或陌路,过去的一切都定格在雪里了。若要我说起某一场雪,或许记不得具体的年份,但曾嵌入识海的便再也挥之不去了。比如小学时候在暖黄路灯上与伙伴打雪仗,比如在大雪夜后的晴天堆雪人,看积雪从屋顶上滑落,沉闷地砸在地上,簌簌腾起蒙蒙雪霭,在阳光下白得晃人眼;比如高中时和同桌看雪,拆下校服帽子借给她,两人走在雪里只傻乐……
诸如此类,我直到将它们写下来才惊觉:原来我已走过了如此多的岁月,见过了南方这么多场雪,我摸摸心口。此时心里仍在下雪,也已积了十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