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力马扎罗山，海拔19710英尺，非洲最高的一座山，终年积雪。而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风干冻僵的豹子尸体。没有人说得清楚，豹子跑到这样高寒的

地方来寻找什么。

海明威的这部意识流小说，透明虚无，他好像什么都没写，文字却一点一滴将人缠绕，他确实写了什么。在乞力马扎罗山上，他写生，也在歌颂离世。

Harry从开篇便是不间断的诅咒，辱骂妻子Helen，自我嘲讽，乱发脾气。但那似乎都不是真正的怨恨，他在让自己断绝一切留念，也不让别的任何人对自己有留念。他当然有舍不得放不下的。并非眼前的Helen，而是小说中从未露面的Cynthia， 那位就算是名字，都来源于月亮女神的女郎。

在Harry最后的意识中，他健健康康的，满脸笑容地坐上了康普顿的飞机。飞机起飞，轰鸣声渐响，那目标的远方洁白无比的乞力马扎罗，正是他要去往的地方。

而在现实中，Helen却已经听不到她丈夫的呼吸声。

或许，在海明威看来，这样的死亡等同于永生。Harry就像是那只豹子，力竭而至到达这样一个令人费解的地方，像是在寻找生存，又如同在寻找死亡。

两种对立在乞力马扎罗山上竟然可以如此和谐统一的融为一体，就好像妖舟所写：它由一座山峰幻化成天堂与地狱的两段，生存与死亡的界点，那么这是否也昭示了生与死的唇齿相依呢？

我们明明知道自己迟早会去世，却依旧在泥泞中挣扎，力图生存。我们耗尽一切气力去好好地活，却终究逃不过死神的镰刀。正如埃及神话中身为冥神的欧西里斯并非仅仅代表着黑暗的一面，他亦是光明之神，复活与谷物之神。死去的人们在他统治的国度复活，启发修德，最终永生。

生存与死亡，如同一对双生，彼此照面，不分不离。

我相信再高尚的人都有阴寒的一面，再清贵典雅的地方，都无法避免卑鄙的手段，不齿的阴谋，令人心寒的斗争，无可忽视的背叛。人的生存建立在不断的竞争之上，或许在寻访古刹的一个失神，会感慨人生几何，随性而活。

有的人活着如行尸走肉，有的人死去却流芳百年。生与死的界限本就模糊，像是截然相反的路标，天堂地狱只是一念之差。《双城记》的开头：“我们都在直奔天堂，我们都在直奔与之相反的方向”。比起终将腐朽的肉体，灵魂的永存更像童话，佛则不会有那么多人选择纵身一跃去追求几秒间如鸟儿一样飞翔的感觉，海子也不会卧在铁轨上看轰鸣的火车死神一般的来临。但是，我们都是最世俗的人，别说世俗这个词不好，这是多真实多亲切的字眼，笑痴怒骂的生活，烦恼柴米油盐，尘世人烟比烟火更美，等哪一天想起更多，也不过是身后事留与后人说。笛安的《广陵》结尾：“我们的心魂已经那样美轮美奂地离去，而躯体们同样以这样一种方式相依为命。”
灵魂要的，躯体也要的。我就是这么贪心。

然而我亦不曾怀疑，再不堪的心都有充满泪水的时刻，再黑暗的岁月都有值得继续奋斗的理由。尊严，自由，忠诚，与他人之间维系的情感，这是我们追求并至死不渝的信念。我所看见的更多的人是在夹缝中像杂草一般生存，是在一遍一遍的磨砺中脆弱又坚强的继续走下去。

就如同李耳张开的嘴巴，牙齿都已掉光，舌头却还在。世界更迭起伏，大陆云起云灭，平凡大众们却依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唱的凡人歌依旧飘荡回旋，弥漫在博大的天地间，消纳了无穷的苦厄。

最后Harry顺着康普顿前指的手，看到了乞力马扎罗山的方顶，像整个世界那样宽广无垠，在阳光下显得巍峨雄壮，洁白无比，令人难以置信。

于是，他知道，那就是他要去的地方。

老人说，当人们安静地去世，他们离开时的脚步声，会有种很动听的声音。一个个安详的魂灵在无边黑暗中踽踽前行，在迷蒙的夜色里厮守着最温暖，最芬芳的一刹那，走向时间之外。他们亦知道，那就是他们要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