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六日，立夏。

辰州地方的节气，总是比历书上来得早些。四月底，山里的杜鹃就叫了，声音穿过晨雾，落进沱江的水里，惊醒了睡在河底的鱼儿。

王保长家的燕子回来了，在堂屋的梁上修补旧巢。那燕子极是伶俐，认得人似的，见王保长踱进院子，便飞下来在他头顶盘旋。王保长仰着脸笑，皱纹里夹着去年的风霜。他媳妇在灶屋里煮立夏粥，新摘的蚕豆和着陈米，在铁锅里咕嘟咕嘟地响。

河街上，卖凉粉的杨二已经支起了摊子。青石板上摆着几个粗瓷碗，碗里盛着颤巍巍的凉粉，浇了红糖水，插着竹片削成的小勺。两个放排的汉子蹲在摊前，呼噜呼噜地吃着，汗珠子顺着脖颈往下淌。杨二摇着蒲扇说：“立夏吃了凉粉，暑天不生病。”这话也不知传了多少代，横竖人人都信。

学堂里的先生今日放了早学。孩子们涌到河边，脱得赤条条的，像一群小泥鳅似的往水里钻。水性好的已经能游到对岸，踩着河底的卵石摸螺蛳。摸着了，就高高举着喊：“又一个！”阳光照着他们黑亮的脊背，像是抹了一层桐油。

吊脚楼上的妇人们晒出了夏布衣裳。那些靛蓝的、月白的布料在风里飘着，像一片片云彩落在了人间。张家媳妇一边晾衣服，一边哼着山歌：“五月立夏连小满，枇杷黄了杨梅酸……”歌声顺着河水漂下去，惊起了一对野鸭子。

渡口的船老大老李，今日特意在船头插了艾草。他说立夏这日，水鬼最是活跃，要防着它们拖人下水。过渡的人听了都笑，却也不去拔那艾草。老李的儿子十五岁了，在船上帮忙，皮肤晒得黝黑，眼睛却亮得很，像两颗泡在清水里的黑豆。

傍晚时起了风，吹得满山的茶树沙沙响。采茶的女人们背着竹篓下山，篓子里装着满满的新鲜茶叶。她们的指尖还留着茶香，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里夹着阳光。

天擦黑时，寨子里飘起了炊烟。谁家在炒新挖的竹笋，香气混着柴火味，勾得人肚子直叫。孩子们被唤回家吃饭，湿漉漉的裤脚在青石板上留下一串脚印，转眼就被夜风吹干了。

立夏的夜，星星格外亮。沱江的水静静地流，载着几片落花，向下游的洞庭湖去了。明日太阳出来时，夏天就真的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