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文学院来源:文学院 作者:葛志丹审核人:点击:发布时间:2014-10-23

 

我记忆中的老屋只有那么一个,就是舅爹和舅奶家的老屋。这栋老屋,某一时刻、某一角落,勾勒着四代人的记忆。

小时候,老屋其实并不老。我曾仔细观察过它的身躯,是那种乡下人的泥巴和稻草和成的。倘若用手指抠一下泥墙,就会脱落成块状的泥土。老屋很平静,泥墙上到处糊着发黄的报纸,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繁体字。看着那些不认得的繁体字,还得竖着读,年少的我觉得很是别扭。

舅爹在老屋里欢喜地听着地方戏。他年纪大了,耳朵不太好使,把黑白电视机的音量调得老高,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家里有台电视机似的。在这之前,舅爹常与村里几个老爷们打牌,大概是由于他的面目表情总是很严肃——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于是,找他打牌的人也就渐渐地少了。想必舅爹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心高气傲的人。

我每次去老屋,都会在厨房里或是菜地里见到舅奶熟悉的身影——那是老屋里最忙碌的、也是最瘦弱的身影。舅奶起早贪黑,割菜、喂猪、做饭……辛苦地操持家务。即便这样,舅爹还是对舅奶百般挑剔,动辄训斥。舅奶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待舅爹训完话,一个人偷偷地躲到厨房落哭。那时,我不懂舅奶为何事事忍让,极度包容,默默承受。

在老屋门后的破沙发上,有一个我从未与他说过话的长辈——患有老年痴呆症的小舅,他咧着嘴、笑也无声,嘴角边挂一串晶莹的口水。小舅早已说不出完整的话,我猜想他也想说话,就是表达不出来。我去看望他时,他能做的就是,微笑着看我许久。那笑容、那目光,传递出善意与关怀。我能够说话,可是话常常会堵在喉咙里,发不出声音来。

夏天,老屋外的蝉鸣像波浪一样地冲击我的耳鼓。舅爹袒露胸口,似乎身上还穿着让人辨识不清的白色背心,摇着蒲扇,坐在老屋门口的石凳上。我坐在老屋里的小矮凳上,头顶上绿色的老式电扇嘎吱嘎吱地、唱着破嗓子般的歌。屋子里年久的灰尘,欢喜地四处飞扬。屋子里上了发条的时钟,走呀走,嘀、嘀嗒、嗒,像一个老人,步履蹒跚地走向生命的尽头。

舅奶走了,是我十岁那年。那个深夜,我们一家人睡得正香。妈妈被一个电话吵醒,她迷迷糊糊地接着电话,随后,猛然从床上坐起,抱头失声痛哭,嘴里还含糊地说着一些零乱的话语,能辨得出是妈妈二字。此后,她一直住在老屋,帮忙料理后事。当我再看到妈妈时,七天的磨难仿佛使她苍老了七年光阴,干裂的嘴唇已是紫黑色。就是那个时候,妈妈的嗓子坏掉了,声音永远的变粗了。舅奶的死因,我还是后来从母亲的讲述中知晓。那一天凌晨,舅奶像往常一样起床,给小舅换洗。舅奶摸索着下了床,谁知一不小心,额头磕到柜子的方角上,被撞出了一个大窟窿,生命就在短暂间成为了再也唤不醒的永恒。

有一段日子,我不敢迈入老屋那破旧的门槛,不敢仰视老屋里悬着的发黑的钨丝灯。老屋似乎变得诡谲起来了,黑暗处仿佛有一双眼睛,直勾勾地审视着来老屋的每一个人。长大后,我分明看懂,那双眼睛饱含着人世间所有磨难和苦痛的洞悉,是对人世间的恋恋不舍,那双眼睛会对这个世界温柔慈祥地笑,那是舅奶的眼睛阿!

人生怕遇不幸,更怕突如其来、毫无防备的不幸。不幸是隐形的放大镜。它将舅奶的不幸,放大成她七个孩子的不幸,放大成所有熟知舅奶的人们的不幸。舅奶去世后的一个月,老屋里又少了一个人——我的小舅。小舅妈在得知小舅患上老年痴呆症后,找个借口出去打工,就再也没有回来。后来听村子里的人说,她和一个木匠好上了,住的房子是那种两层小楼,不是这越来越没生气的老屋。

小舅是个可怜人。他很小时,就被亲奶奶要过去,服侍那位贪图享受、心肠恶毒的女人。小舅没文化,没读过一天书,割菜劈柴浇田是她布置的家庭作业。可怜的小舅成了他奶奶长久的苦力,繁重的农活、欠缺的营养致使小舅的个头比同龄人矮了一大截。十七岁那年,替黑心的包工头打工,做了三年的瓦工,工钱被克扣了许多。二舅利用小舅秉性善良、遇事忍气吞声,找个机会借走小舅三年劳资,事后则矢口否认,活活吞噬小舅的血汗钱!二舅是一只贪婪的白眼狼。而在舅爹面前,白眼狼却成了无辜的小白兔。作为大家庭最具话语权的家长,舅爹就像好心的“农夫”,把二舅这条“蛇”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揣了一辈子,也使这件事不了了之。那一年的冬天,老屋冷眼旁观这一事实,原本是舅爹生的炉火,分明成了老屋的叹气唉声。

渐渐地,老屋老了,不能再为好人与坏人遮风挡雨。老屋原先的两个主人,女主人——舅奶在我十岁那年作别老屋,搬到坟墓里居住去了;男主人——舅爹在我十八岁那年,被他三儿子挪到老年公寓去了。那里的房子是没有温度的水泥砌的。到了冬天,我和妈妈去看这位老人,发现竟然只盖着一层薄被,门外的寒风呼啦啦地吹凉他那光秃秃的脑袋,凹陷浑浊的眼睛干裂得难以张开,酱紫冻结了的嘴唇跟着冽风的节律蠕动、跳舞,手是那么地冰冷,皮肤粗糙得像干枯的树皮,摸不出一点点肉来……这些境况,只有舅爹的二儿子、三儿子装作不知道。老屋,不再埋怨舅爹,却开始可怜起这个老人。

在舅爹心里,老屋虽然奄奄一息,却还能苟延残喘地居住。老屋也曾无数次向他呼唤:我的主人,你快回来吧,我想再见你一面!可是,直至男主人永远地闭上双眼的那刻,也没能再见老屋一面——他的三儿子自作主张,把老屋男主人的葬礼办在了自家。葬礼仪式上,三儿子眼睛充血,一言不发,脸上大大地写着哀痛两个字。村里人见他那副模样,都称赞他是个孝子。可怜见,眼前这位孝子,在榨干他爹身上所有的积蓄后,竟然也还舍得拿出一部分钱,应该说是拿出自己的钱,替亲爹办一场风风光光的丧礼。那年,我十八岁,老屋八十岁。

老屋八十一岁时,我去看望它。主人不在的年岁里,它过得不好。老屋门口的那块菜地再也长不出绿油油的青菜了,蛛网编成的皱纹爬满了老屋的额头,身躯经不住岁月的磨难,已经倒了半边墙,不会有人再去开启老屋那扇门,只有不知名的昆虫替老屋唱着那无人问津的歌谣。

原来老屋的灵魂死了——我才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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