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7月29日是我永世难忘的日子,就在这一天的19时54分,我无限敬仰和挚爱的父亲与我们永别了。
7月19日突接妹妹先林电邮,晴天霹雳一般,说父亲患病,虽尚未确诊,但有可能是肝癌晚期。我闻讯顿觉大脑一片空白,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老人家身体一向硬朗,4月份体检,肝功能正常,5月外出旅游,6月初才回来,又听说7月15日还出席了淮阴老同志座谈会,并发了言。怎么会一下子就肝癌晚期了呢?在这种万分焦急而又夹杂着一丝侥幸的心情中度过了两天,21号又被告知情况不好,20号已住院。于是我从匆匆安排好手中的工作(两个学校的学生期末考试),于23日晨9时从名古屋飞往上海,晚5时赶到南京中央门汽车站,与守候在那里的姐姐及外甥张晗会合,坐他们的车于晚上8时赶到了爸爸的病榻前。当时爸爸躺在病床上,看到我们进来,有些肿胀的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看得出来,他一直在等着我们的到来。他精神尚好,虽然说话比较吃力,但还是问这问那,讲了很多话,说由他负责最后审订的350万字的《全清词.顺康卷》已经出版,还给我看传达信息的南大周勋初先生的信。后来我听说,老人家这两天没怎么说话,把力气都攒在那儿等我们。我听了真是百感交集:爸爸,为儿的不孝,一事无成,可总是得到您的厚爱和器重,您让我怎么报答您呢?28日晚,爸爸已经眼不能睁、口不能言了,但意识还清楚。我和表哥吴大刚一左一右守在病榻前,一边为老人家按摩,一边说话给老人家听。我对大刚述说爸爸的往事,说了很多很多。我说爸爸传奇般的博学会让病魔敬畏三分,不敢造次;我说爸爸的乐观精神也会使阎王爷徒唤奈何,空手而归。这时候,我看到爸爸的脸上有了表情。我们都认定,那是会心的一笑、欣慰的一笑。爸爸,您在西行前最后的意识里,一定听到了为儿的发自肺腑的心声;您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肯定又一次感受到了为儿的对您无限敬仰和挚爱的感情。
杜甫说: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两年多了。两年多来,我总觉得父亲的生命并没有“已矣”:他那精彩纷呈的人生镜头常常会闪现在我的眼前;我的心中总会温暖地忆起他对我们毫无保留的爱;他那高尚的人格、渊博的学问和他留下的不朽业绩一起,还在伴随着我,鼓舞着我,教育着我。
慈爱的父亲
传统上习惯把父亲称作“家严”,把母亲称作“家慈”,可是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母亲对我们都是慈爱有加,父亲的严厉竟很难想起。在我关于幼时的印象里,父亲督促的只是我们的睡眠,关心的只是我们的营养,追求的只是给我们快乐。父亲所在的教师进修学院位于市中心的新街口地区,他下班回来经常会带些好吃的回来,或是鸡头、鸭头,或是旺鸡蛋、五香蛋,或是豆腐干、猪尾巴之类,以至于黄昏时盼着爸爸下班回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心里收藏的一道诱人的风景。父母节假日里则常常领着我们外出游玩。我幼时学会游泳,就是父亲利用暑假在工人游泳池教我的。记得有一次去中山陵,父亲早就雇好两辆马车停在院外。当我第一个出门发现马车、并知道马车就是在等自己的时候,父亲,您可知道,对于一个小男孩来说,还有什么比在邻居的注视下爬上马车更让我兴奋快乐的事吗?那敲在石头路上的“哒、哒”的马蹄声,声声入耳,在我耳边“哒”、“哒”了几十年。它总让我想起快乐的童年,它让我从小就为自己的家庭、为自己的生活而自豪。几十年后,当年那因能乘上马车兴奋不已的小男孩,为庆贺父亲的八十大寿,在紫金山麓的东郊宾馆定下房间,让父母亲在那优雅的环境中稍有享受。虽然在物质生活丰富到极点的当今时代,这一点都算不得什么,宾馆外面的林荫大道上穿梭不停的高级轿车的嘈杂声中,几十年间一直萦回脑际的马蹄声却分明再度清晰地回响起来。
父亲58年惨遭暗算,被打成右派,可父母亲为了我们的健康成长,瞒得个严严实实,我们丝毫也没有受到右派阴影的影响。我是直到66年文革乱起,同学们在老师的组织下互相揭发家庭疮疤后才知道右派之事的。记得我先是惊诧屈辱,奋力反击,在老师处得到确证后,便满腔悲愤地冲出课堂哭着跑回了家。现在想想,倘若不是父母的苦心,瞒了我们多年,我那幼小的心灵将受到怎样的重创!我敢肯定,我将不是今天的我了。我一生平平,不如人处多多,可我很少有自卑感,即使在最落魄的时候。这都得首先归功于给了我快乐童年的双亲!就为这一点,我也要永远地感激你们——我亲爱的父亲母亲!
至于在我们的学习方面,父亲一向是顺其自然,施教于无形。在我们小时候,父亲正经教的,印象中文革前和文革中只是分别让我们背熟过“三字经”和毛泽东的三十七首诗词。 对于我们在学校的学习,似乎很少过问,至多考完试看一眼成绩单。记得有个夏天,有一次我大考算术只得了97分,拿出成绩单时颇有些忐忑不安。父亲看到成绩后,果然注意到了,就问:“怎么错的?”我说,粗心,忘了列算式。他又问:“懂不懂?”我说懂。他就说:“懂了就行。”再没有一句责备的话。现在想想,父亲对我们学习的这种随意态度,既培养了了我们的自信心,又熏陶出我们的自律意识。在课外阅读方面,父母亲为我们买了全套《十万个为什么》及许多文艺书籍,读不读则由我们随心所欲。记得我兴致勃勃地读了《十万个为什么》及《星火燎原》、《红岩》、《林海雪原》、《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普通一兵》等许多小说。父亲从不主动指导,但有问必答。答则详尽备至。我问得最多的不过是《新华字典》、《汉语成语小词典》上查不到的字词方面的问题,先问妈妈,妈妈不知道了再问爸爸,印象中父亲总是张口?***龆烈簟⒁馑迹堑涔试虬涯歉龉适乱菜党隼矗用挥形实顾淮巍N以芎闷娴匚仕遣皇侨鲜端械淖帧8盖姿怠犊滴踝值洹酚兴耐蚨嘧郑苋铣鲆话氲娜瞬欢唷:罄次仪那奈事杪瑁职帜芊穸脸鲆话搿B杪栊ψ潘担职挚隙ú恢挂话搿B杪璨⒏嫠呶宜担职衷霭婀槐臼椋槊褪恰对跹Ш糜镂摹贰N姨艘还勺院栏写有牡子腿欢椅姓庋桓龈盖锥院溃⊥蔽乙踩衔飧龃鸢咐硭比唬蛭谖铱蠢矗职质墙淌扪г旱睦鲜Γ抢鲜Φ睦鲜Π。?/span>
69年底全家下放淮安农村后,我长期在农村劳动,最初几年兴致勃勃,后来就感觉没有意思,没有前途,就希望父亲能设法让我当兵。为此父亲动了很多脑筋,想了很多办法,但都没有成。可我那时不但不知道感谢父亲的苦心,还在心里埋怨是受父亲右派问题的牵连,有时也难免形之于色。可父亲从没有因我的不知好歹而对我发火,总是默默地一次次作出新的努力。父亲不知受了我多少委屈,可他一刻也没有停止对我的关怀。现在想想,真是愧悔揪心。多么想说一声对不起啊,亲爱的爸爸,可是您已经永远听不到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父亲对子女的深情厚爱一般总是表现在行动上,强烈地诉之于表情的我只见过一次,那就是我三姐小华病逝的那次。那时72年初的冬天,父母虽多方求医求药,三姐的沉疴却日趋严重。记得那些天寒地冻的夜晚,父亲一直搬一张藤椅坐在三姐的床边。有一天当我被父亲悲痛欲绝的叫声惊醒时,三姐在床上似乎没有了动静。父亲大呼着让我跑去请来了医生,可是为时已晚,她已经停止了呼吸。事后,父亲写了一首诗,如今读来,仍然是字字血,声声泪,令人悲哀难禁:
哀三女小华
床头咫尺远天涯,廿载辛劳镜里华。
邻居相看尚呜咽,怎禁老泪不横斜!
行三自诩最聪明,任性常教阿母惊。
十四雪天八百里,病中得意说长征。
聪明脆弱忽成痴,病已膏肓不自知。
当世扁和求未得,神伤闭院望亲时。
侈说老时养阿爷,伤心先我骨成灰。
北门他日难重到,探汝亲携十往来(注)。
灵魂生死本无稽,为遣悲怀妄道之。
汝去泉台好安息,也无聪慧也无痴。
注:病院、火葬场皆在淮安北门外。
78年恢复高考,我们全家都看到了希望。我们兄妹三人都积极复习迎考。其实对我来说,不是复习,而是学习。我没上过高中,实际上只在乡村的戴帽子小学(原是小学,加两个初中班,戴上初中帽子)读过一年初二,可以说是白手起家,空手道。可我却坚定地认为自己肯定能考取。为什么呢?现在想想,这不仅是由于我能够得到父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