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想到我这冗长的一生再难与你相遇，难免哽咽
人的一生，是不同于蜉蝣与古树的。
八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间，足够遇见很多人，忘记很多事。不是昙花一现，也到达不了永垂不朽，恰恰是这样的时间，有些人有些事才显得刻骨铭心。
这样的时间，是最熟悉初遇和别离的。
我不爱幻想死亡，就好像这样就能避免他的来临。这样沉重的话题离我太远太远，二十岁的年纪，是一个人最鲜艳耀眼的年纪，哪怕是鬓间偶然生出的几缕白发，也会被纵深的黑掩埋。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二十呢，不知天高地厚。
但二十岁和二十岁是不一样的。
当我真的看到你变成冰冷的肖像时，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黑色和白色，缟素和麻衣，哀泣和哽咽，你的世界从此只剩下这些。我楞楞地站在离你不远处，感到荒唐可笑，你不也是二十岁吗？你的二十岁，怎么只剩下眼泪和病痛。照片上，你笑得很勉强，嘴角上扬的角度都像是被人精心计算好的，真丑，我腹诽，你没有反驳我，我们难得达成了一致。火舌将黄纸最后一角舔舐殆尽，风卷起烟尘夹杂着火星连同那滚滚余烬，一起裹挟着奔向不知何处。
烟熏火燎，呛人得很。我皱了皱眉，画像上的你也皱了皱眉，很嫌恶的样子。浓烟钻进我的五官七窍中，我拼命咳嗽，眼泪几乎咳了下来，想把他们驱赶出去。
咳到最后，胸腔肺腑中也泛起了苦涩，那些烟雾在胸口处凝成实体，重重地压在心头，以至于呼吸间都带上了疼痛。我泪眼朦胧地望向你，你在笑，目光落在我看不见的远处。我想那么烫的眼泪，滴在你的心口，是不是就能唤醒你。童话故事里长眠不醒的公主是在等待王子的亲吻，你在等什么呢？还是说你是下凡历劫的神仙，壁画上的神仙妃子，不过觉得人间有趣，一晌贪欢罢了。
又突然想到冬天里你冰凉的手，你这人怎么这么倒霉，明明是最怕冷的，却要一个人躺在那方狭窄的棺椁中。你以前同我说，很久很久以后，你也想要童话故事里的水晶棺，晶莹剔透，躺在里面安静的像是睡着，没有人为你感到悲伤，大家都惊叹于那一副水晶棺。可你现在怎么被困在漆黑的沉木中，简直令人恼火。你会在里面挣扎吗，会像以前那样偷偷在角落抹眼泪吗，会想念天空吗，还是只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睡着了一样。
眼泪近乎枯竭，双目干涩到发痛，将所有的疑问抛之脑后，我得到了一个准确的答复：你已经死了。永远地离开了我，我们，和这个满目疮痍的躯体。
没有书上描写的惊天动地，你走了，无声无息的，在你的二十一岁之前。从前我总觉得，死亡是一件多么遥远的事，我们才二十岁，还有下一个下下个二十岁，可见到你，我才明白在热闹非凡的二十岁，有人拥有的只是一片死寂。
你总和我开玩笑说身体不好有身体不好的优势，至少不用为体育成绩烦恼。每次长跑结束你总是气定神闲地走到我旁边拍拍我并幸灾乐祸地要我继续努力，我讨厌极了那时候的你，那副云淡风轻的嘴脸。肺部的空气被压缩后，只剩下了钻心的疼痛，鼻子和口腔间传来浓重的血腥气，冷冽的风将脸割裂成狰狞的模样，又丑又痛。这样的日子，比这还痛的生活是你未来的每一天。
你说你贪生怕死的要命，巴不得能活一天是一天，你说过完二十岁要去稻城，去天底下离自由和快乐最近的地方，你要怒斥这漫天神佛，又想向他们许愿保佑身边亲朋身体康健。你总是在纠结，想去的地方太多而时间不够，可你分明那么年轻。
今年暑假，我去了稻城，那个曾经我们约定好一起去的地方。当地有一种习俗，在藏族佛教里，用石头叠成七层的玛尼堆，会给许愿者带来平安康健。风吹一天祈福一年，雨打一天挡灾一年，日晒一年平安一年。我给你堆了九层，用的全是最漂亮的石头，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到，那是我能找到离你最近的地方。
人的这一生怎会如此痛苦呢，你说是命不好，又说其实自己已经很幸运了，如果没有那些病痛就好了。——没有他们就好了，我握着你冰凉的手这样想。有段时间你的面色好了很多，心脏的跳动也更有力些，我痴心妄想着你的病是不是终于好了，终于不用再回这个充斥着八四消毒水和病态的白色的房间了。你感受到我的雀跃，调笑着要和我在长跑上一较高下。
比出院证明先到的是笨重的呼吸机和你愈发苍白的脸。你醒来的时间越来越少，想说的话也变成了绿色玻璃罩上的雾气，医生说你的血要透析，我看着刺目的的红融进乳白色的药水中，直至一体。大量的抽血使你迅速干瘪下去，有时连掀开眼皮都成了一件难事。你的血混合着药水，在那根透明细长的管子中来回穿梭，最终流回你的筋脉。
你的手更冷了，带上了刺骨的寒意，被一场终年不化的大雪埋葬，连同你的眼睛，你的眼泪，你的骨骼和每一寸肌肤。我的脸虚靠在你的面颊旁，隔着那个绿色的帷幕，它将我们隔绝开，我想到了你说的水晶棺，流着泪对你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真漂亮”。我分明在夸你，可你却也在哭。
你的泪怎么那么苦，比你以前讨厌的中药还苦，却又比不上这一生。
或许在我八十岁时，我会梦到你。你还是二十岁的模样，又或许是我第一次见你那样，站在那里看着我走过自己崎岖的半生，转身留下一句：
“还需要努力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