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终于拖着沉重的双腿站定在凹凸不平的石阶最上层时，太阳灼烤着人的神经，所有的感官能力几乎丧失，身体被灌注了铅水重塑一般。透过无穷尽人群的缝隙，穿越缭绕的烟雾，在金碧辉煌的庙宇之上，你端坐高台，一只手掌轻抚过苍生头顶，彰显着你的慈悲。

      我望着你，和无数虔诚跪伏在你脚下的信徒，目光移至你紧抿的双唇，那里好像封存着千言万语，突然很想问问你：

      我佛慈悲，可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也看着我，依旧一言不发。身侧的人潮源源不断向你涌来，众生在缥缈的青烟中颠倒，褐色的香烛被高举过头顶，当数不清的身影佝偻下去，额头和地面轻触的刹那，一座新的神衹形成。

      我在这场仪式里扮演着什么角色？一个冷静的旁观者，还是一个懵懂的无知者，我也不知道。人群外，我打量着台阶上的两个香炉，里面堆积着沉厚的香灰，风扬起一些直往人鼻腔里钻，带着浓厚的气味，那片白茫茫的大地上永远攥着簇新的檀香。人们聚在一旁，将手置于半空中，浸泡在虚幻里，摇摆着要抓住什么，到底是什么呢，虚无缥缈的一簇烟雾还是埋藏于心底的欲望……

      我佛，你会躲在莲花台上偷笑吗，还是感到悲哀呢？

      朋友开玩笑地问我：“你呢，你有什么心愿。”我思索半天，自觉实在是一个别无所求的人，佛家总讲心诚则灵，我这样的“异教徒”大概是不为他所容纳的。手上捏的三炷香带着不合时宜的尴尬，变得有些滑稽。心里还盘算着该怎么处理它们，脚步已经一刻不停地带领我来到了你座前。

      你的视线轻飘飘地落在我身上，我却没有抬头望向你。脑内原本一切的想法被推翻，来到了一片荒芜之地。好奇怪，你分明什么都没变，气氛却无端沉重庄严了起来。火花擦亮了那炷香的的顶部，细长的青烟蜿蜒而上，飘散在大殿中。刚刚还在身侧说笑的朋友此刻虔诚地闭目念着些什么。我将双手合于胸前，同样闭上了双眼，不知从何处传来阵阵钟声，残留在我脑海中，父母亲朋，事业健康……那些再世俗不过的东西通通一闪而过。我一下又被拉回茫茫众生中，身畔人头攒动，连带着那些心底的最俗不可耐的欲望被淹没于诵经声。

      终南山，辋川别业，我看到王维五十九岁那年的那场大雪，溶溶月色中独留他一个人的身影，无声而孤寂。人们常道青灯古佛，你也会感到孤独吗？南朝的细雨飘摇，墨色的佛塔被雨丝勾勒轮廓，朦胧在山水画中，你们会猜到自己在纷飞的战火中轰然坍塌吗？经籍被烈火舔舐殆尽，地面上横梗的断壁残垣，是曾经的遗迹。我看到，你的头颅滚落在不远处，破败不堪，表情却没什么变化，低眉敛目包容万物，你的面颊上挂了一滴清浅的水珠，是泪水吗？还是今早的晨露。

      你到底为什么存在，又为什么残败，这些问题会有解答吗？

      我在心底发问，可你只是坐在那，笑着看着我。恍惚间，我记起了我在哪见过你。清寂的寒山寺，热闹的大明寺，高寒的首陀山，苍穹碧日下猎猎的神幡处……我向你许下过不同的心愿，提出过不同的疑问，可你始终没有回答我，你的手掌抚摸过苍生的头顶，你的眼神永远无比慈爱，你那么光明伟岸，要给世间万物带去和平。

      三毛匍匐在你脚边哀哭苦海无边，热泪狂哭不止，你说：“不肯走，那就来吧”。我跪伏在你座下，不想问人生苦短，哀叹此生执念不得求，我想问你因何而生，又因何而死，为谁终其一生，又为谁热泪盈眶……你到底承载着什么？

      你沉默着，唇齿胶着，是世人尚未来得及为你雕刻一条巧舌，还是你也有苦难言。

      我起身轻轻掸开双膝上的灰尘，回首，身后依旧是人潮涌动，我有些难分清你的目光到底落于何处，石阶上有人对你叩首，山门下有人对你顶礼膜拜，可你真的看得清他们吗？

      人的欲望啊，在那满盆的香火中慢慢凝结成缕缕呛人的青烟，悬成一线停靠在你肩头。

      下山路上，有好些小孩被簇拥着抚摸碑文上的刻字，仔细看有大部分的字都脱了色，家长们把他们托起在底下千叮万嘱摸哪些字，小孩子哪懂这些，他们只觉得好玩在上面胡乱摸一通当作交差，只留下家长干着急。

      朋友上去凑热闹要图个吉利，看着那些闹作一团的孩子，脑中突然闪回方才大殿庄严恢弘的贡台背后不知道被哪个捣蛋鬼放了一瓶旺仔牛奶当作贡品。实在让人忍俊不禁，也不知道那位庄严肃穆的菩萨会不会觉得新奇。

      远处再一次传来悠远的钟声，我最后一次回头看向你，你的脸上依旧大放光明灿烂，沉默而又慈爱地注视着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