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绿色,是四月的颜色,这样的颜色让人沉静,人们就在如此湿润的空气中祭奠亡灵。这一刻,生和死的距离好像无限贴近。
按照故乡的习俗,亲人逝世后的第三年,子女们需要回去上坟,再示哀思。父亲傍晚时才接到我,我们在如织的车流里几经辗转,才上高速。我与后座上堆叠的香箔、红烛和纸钱坐在一起,透过右侧的玻璃,正好看到西天的一抹落照,落在离我们慢慢远去的城市那边,红红的一团,把我们的车映的金红金红,而蓝绿色的天则被烧的沉默起来。
车飞驰着,车轮滚动过宽阔的桥面,滚动过绵延的公路。我看到远方的树木一棵棵的倒退,土地变得越来越辽阔,久远的、关于故乡的记忆开始慢慢复苏。很小的时候,乡下还没有这样水泥铺砌的路,都是黄泥路。我爷爷开着摩托车带我从县城下乡时无数次走过它,那时候我还很朦胧、很轻盈,在摩托车轰隆的声响里稍微环视四周,就能看轻大地的全貌。
次日上午,我们前往爷爷的墓地。亲友皆至,与三年前的嚎啕与沉重不同,所有的人都在交谈着各自的生活,唯独对于死去的人闭口不谈。火光渐灼,纸钱给熊熊的火焰烧的吱吱作响,然后蜷缩成灰蝶,在空中跳动着、回旋着,飞向那无所有的地方。
我凝视着爷爷青灰色的、永久静默与安详的坟碑,突然感到这火焰也慢慢烧灼在我的心上。所有人好像都在更加速地老去,而我还算是这其中比较年轻的,皱巴巴的纹路还没有侵蚀我的皮肤,我的心也还没有变得如岩石那般坚硬。我对死亡其实没有增添多少更加深刻的理解。一想到身边的人会死,先是愕然,然后是心痛,最后总是会复归镇定。
生命就像流动的风,旷野也会有尽头。那一天,那一个我生命中第一次真正遇见死亡的早上,只有泪水模糊着我的眼,我在一片白色里捕捉到爷爷小小的遗像,我们互相凝望,一语不发。像余华说的那样,死亡不是终结,而是走进了另一个时间之中。他的时间停滞着,而我们的时间继续。生与死之间的距离,可能也不过如此。
只是我并不知晓,爷爷在那另一个时间里,还能再骑着他心爱的摩托车发出那样轰隆的声音吗?还能够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唱着歌惬意地在乡下的小河边钓鱼吗?在那另一个世界里,你过得还好吗?倘若人世间还有下一个轮回,我们还能够再次相遇吗?
关于故乡的回忆始终在我心中忽明忽灭。
我有时候觉得自己早已把那个县城的记忆遗忘,却又总在回去的时候被心中那种炙热的温度烘烤,催促着、颤栗着让我寻一寻昔日游荡过的踪迹。这让我惊讶,特别是当我再次回到生长过我父亲的乡野,看到这里的新稻叠叠如浪、洸洋成海,瞬间就有了几近乡愁的错觉。低矮的屋舍、零星的犬吠、离开时客车上看见的鱼肚白一样的天空,构成了我对这里庄肃的、恒久的印象。那些岁月,原来竟也是如同露水一般短暂的了。
回去的路上,在车里我翻看相机,看到开往墓地的途中我给奶奶拍的一张照片,竟和葬礼那年我拍的她有着惊人的相似,她坐在同样的位置,耳后同样夹着一根烟。所有的一切都被时间裹挟着流动不息,我们无法静止,我们被迫前行,可在这一刻,历史重合了。
这样的巧合足以让我落泪,时间终究还是画了一个完整的圆,人们的思念没有停止,整个宇宙都会为了这一天落雨,树叶与尘土,过去和现在,它们穿越时空交叠在一起,不断飘扬,不断远最后一齐消失在那绵延的蓝绿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