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十二点十七分，手机在枕边震了两次。父亲发来的消息框悬在锁屏界面，像两片浮在夜色里的萤火虫。第一条是张糊着水雾的照片：奶茶店的霓虹招牌在冬夜里烧出两团紫雾，玻璃橱窗上倒映着羊肉串摊的炭火。

第二条语音带着北方夜风的颗粒感：“现在这些铺子都不睡啊。”父亲下夜班途经商业街的口头汇报，总是从某个具体的摊位坐标开始。我放大照片辨认三轮车的轮廓——那位裹着军大衣的老者蜷在车座里，背后空荡的车斗盛满路灯的光，像只沉默的青铜鼎。

对话框继续吐出文字气泡：“记得你小时候最爱数三轮车上的铃铛。”光标在输入框里跳动许久，我最终只回了个点头的表情包。童年那条缀满车铃的银河，早在某次软件更新时，被折叠进“不常用小程序”的深渊。此刻打车软件正在推送凌晨优惠券，而三轮车图标永远停泊在地图最边缘的灰色地带。

奶茶店的监控摄像头或许记录下了这样的画面：穿校服的情侣捧着热饮推开玻璃门，外卖骑手在取餐间隙跺脚取暖，新疆汉子将铁钎上的羊肉串翻出火星。但没有人注意到，当所有夜间经济的数据汇成洪流时，那辆三轮车始终是静止的标点符号。老者袖着手，保持二十年前车夫们等客时的标准姿势，只是不再有搪瓷缸和晚报相伴。

父亲又发来十秒语音。背景音里有金属摩擦的锐响，许是羊肉摊主在收拢折叠椅。这让我突然想起三轮车的刹车装置，生锈的钢丝绳勒进橡胶把套的声响。那些本该出现在白天的谋生轨迹，如今都被挤压进深夜的褶皱——奶茶店延长营业时间的公告、代驾司机在KTV门口的徘徊、以及这辆固执的三轮车，共同构成了城市暗面的某种生存算式。

肯德基的电子屏开始滚动播放早餐广告，紫蓝色的天光从写字楼缝隙渗进来。照片角落里的三轮车终于载到了客人，老者在熹微晨光中弓背蹬车的背影，与二十个外卖骑手同时冲过十字路口的景象重叠。父亲的消息框沉寂下去，最后一条显示在01:44：“这个月暖气费又涨了”。

我关闭手机前瞥见地图导航记录，最近半年86次行程全是网约车。那些被算法抹除的三轮车路线，那些消失在人行道的铜铃声，此刻突然在充电提示音里发出细弱的共振。城市黎明的雾霭中，羊肉串摊的余烬仍在飘散，而第一班地铁已经碾过铁轨——载着通宵写代码的年轻人、清扫碎酒瓶的环卫工、和永远追不上计时器的三轮车，驶向新的数据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