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我已有十五年没回遵义。
雨台村的雨从夏至的缝泄入秋分口,从湛蓝的天溢到浊云边,从水稻的根淌进萝卜地。山说你莫要打湿我的半腰,可梯间已水绿色的一片;树说你别再打扰我的顶梢,但茂枝已绵如丝的垂头。
这雨下得回山倒海。我还小的时候,甚至不知晓雨从何而来,雨这种喜怒无常的东西,喜欢举起水剑攻击我所生活的小房子,而每当雨汽褪去,我回头看着小小的旧旧的屋木、仰首望见高高的垂直的红岩,它们都被拉高了鲜明度一样,充斥着朽木的气氛、饱含了醒目的色泽……
屋子会不会坏呢?未可知的;但是我十分信任那一道绸缎般的墙。丹霞岩壁是浅浅的土色为底,一丝一丝红棕色的眼泪纵流下来,我听不见它哭泣,面对雨的嗔怒它是无坚不摧的。雨轰轰地滚过来,屋顶用轻颤回应轰鸣;而岩壁无声地屹立着,它不呻吟、也不沉默,雨落在它身上被反弹落地的啪嗒声是一段永恒的旋律;它就这样在数不清的暴雨后,让我崇拜,让我敬仰。我爱它的陡峭,它的高耸,它的威严和它殷红的、为我而受的伤。
秋分时雨偶尔也下得温情脉脉,它软言细语,只是滴滴答答地轻敲让土鼓起,它是一根钟表针,而房子就好像一只空钟壳,装下了三岁前多病的我,和一团一团的关于雨的符文。
雨丝一条接着一条落下来,垂在檐下成整排水帘洞,珠子膨胀,凝到最大的时候就碎了,飞快落了下去。一直如此反复,雨珠终于不再掉的时候,外公就脱下蓑衣快马加鞭赶进门来,将裹了泥巴的鞋底在石阶边沿上刮了又刮,雨打湿过的褪色背心晾在火灶边,衣服中间薄薄一层,已经磨到快透出火芯。
“外公上香去咯!”
印象里村里有小小的一桩寺庙,橘色调的外衣已经发灰,但葱郁间烟气延绵,可惜雨季显得格外不明显,一支暗色的香随着祈愿呢喃飘散风中,人们也分不清是雾还是雨,是雨还是烟。
天渐冷后,屋里隔几天就弥漫起阵阵温热的药味。实在是那年我顽疾难愈,初七时还在飘雨,两个老人家大早便带起我上医院。
那样晨曦朦胧的天,是我在外公背上迷糊时看到的,雨斜斜扫过我的两侧,时不时有两颗水珠顺着外公草帽边甩下来。青色的山在我的头顶穿梭,秋意已缓缓散去,落雨台进入了一个气候飘忽不定的时节。
辰时雨落,午时雨停,像是被燥热的人流蒸发,一地的潮湿也逐渐干涸,只有生苔的位置还处处斑驳。收起的伞也释放了人的肢体和心情,一切温和的声音与场景都在暖黄的光影中衍生……我依恋这种人情味,它们同雨一样自然而然,已成为生命环境的一部分。我倚靠在姥爷背上,像被屋后的红岩环抱起来一般,树有了生命的味道,苦后回甘,叶片被雨打湿的脉络分隔了我的感官,惬意而温暖。
秋香不熏人,更浓是淡雅的情趣;秋雨不剧烈,更浮现深思的格调。人对往事进行标记往往带着关于事物地点的信息,以便日后回想可以捕捉到那难得的悲喜,或许是我太贪心,看遍了视野范围内的所有,却都没有很深印象,后来长大倒是原谅了自己——毕竟童心未泯,可惜那雨后的光景未能尽兴,就踏着分层的夜色回到了落雨台——没下雨的落雨台,寺庙的烟气倒是明朗。
十五年之长,对于现今已经健康少病的我,秋分落雨是累见不鲜的事,不咸不淡,我逐渐习惯。这十五年的光阴已熬死我的病根、拉长我的眼界,但我离开那座老村的年头也即将逾越我当下的岁数。
亲爱的雨,我骂你闹腾,你下成一大片的雾气笼罩十五年前的雨台村;我夸你活泼,你落进青绿色的河流欢唱十五年前的摇篮曲。其实你最聪明,你不声不响盘踞在十五年前的初七,上供的烟气里飘出思亲的余音,直达我生命的永远。